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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霙这才知道完全看错了这个妹妹,她比想象的还要不一般:“我们女人,生来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吗?”
女孩儿嗤鼻一声,似生着好大的气,决然道:“我慕容定柔只委身两心相悦,明媒正娶,若非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宁可做一辈子妙真道姑,父亲若胁迫我,那么宁为玉碎!”
话音萦绕于耳,半晌不绝,帐幔外燃着一对犀角灯,光影掠掠,映着女孩儿眸光璀然,沉静如一湖澹水,盈盈地透出坚韧和安定。
玉霙望着那个精致的小脸庞,小小的下巴弧度倔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难以克化,千百个念头纷杂过脑海,不知是喜是忧,对这个小好几岁的女孩儿更生了由衷的佩服,萌生了跟她做知己的念头。
又说了会子,玉霙忽觉心里空落落,全无困意,讲起了自己的事。
定柔这才知道,姐姐是外室姨娘生的,外室姨娘出身不好,祖母认定她污了慕容家的门楣,便大大容不下,一直养在外头的宅子。
起初因为早年服用香肌丸坏了肌体,一直坐不上胎,寻遍了医者,吃了近百副药才有了孕,生下了爹爹的骨肉,原以为祖母会念着这孩子,谁料情状更糟,不但不许认祖归宗,还不许以慕容自居,孩儿长到好几岁还没有户籍,祖母愈发认定外室姨娘是魅惑父亲的狐媚,有狼子野心,便日日派人到宅中掌掴耳光,并大为羞辱。
终于有一天,这位女子再也忍受不住,三尺白绫悬了梁,玉霙那时才将将记事,眼睁睁看着断了气的母亲挂在梁上......
后来几年,一直独自在那宅院中成长,爹爹偶尔去探望,询问几句下人是否慢待,然后唉声叹气地离去。
直到那一年祖母大病一场,家里闹了一场点天灯的事,祖母病愈后去白鹤山为家族求卦,回来许是看开了人事,让父亲接回了姐姐,到祠堂拜了祖宗,名字写进了家谱,却是寄在母亲名下,这才有了户籍。
说到这里,泪水顺着玉枕打湿了簟纹,玉霙泣不成声:“她们都说我是勾栏贱种,还骂我是天生的狐媚子,妹妹,你会看不起姐姐吗?”
定柔脸贴着青玉枕,说:“师姑说过俗世的人分什么士农工商,我们却不以为然,妙真道修的是大和,和即自然,知、仁、圣、义、忠、和,求同存异,和融有焉,和为生存大本,天地之父母,大千万物,皆为苍生一体,休戚相关,息息与共,骨肉皮囊无分轻贱,便是蜉蝣和蝼蚁,也有其可爱可用之处。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怎样对待自己,便该怎样对待别人。不应以衣色事人,穿的高贵,身世富足,便自诩贵重,表外肤浅,腹中草莽,那只能算作个衣冠禽兽。姐姐的母亲为生存而搏,为气节而死,亦是可表可敬。”
语气坦率至诚,玉霙听在心里颇觉欣慰,一时胸腔内热融融的。“妹妹这样说,我也觉着自己与她们一般无二了,一样的骨肉皮囊,凭什么瞧不起我,妹妹不愧是当世高洁抚育出来的,心境澹泊,浩气清英,真羡慕你,成长在那样的地方。”
定柔眼角又有热泪滑下来,心揪捽着疼了起来,气息里都是痛。
六月初一慕容槐大寿,温氏寅时初刻就起来了,天还大黑着,各院张灯结彩,匆匆梳妆过,前头从各处庄子遣来数百仆从和庖厨,依着名册验明正身,按下手印,委派到了四个厨房,又发了对牌,分别对着管事和婆子妇人丫鬟们训了话,要他们井然有序些,务必不要乱了章程。
这一忙就到了天日大白,祠堂祀奉十二盘供果,东西花厅已摆了茶果点心和一应痰盂水,丫鬟挑了容色清秀的在前头侍候,小厮们也挑出模样齐整的和慕容贤在二门安置男宾,丝竹唱曲班子已上好了妆,冰窖里从北地运来冬储的巨冰劈开来,盛入一排排冰盆,天青釉的不够,从库房取了水仙盆出来,即雅致美观又别具巧思。
宾客还未始,各处已然就绪。今年并非整寿,按照不做整的规矩,本要大操大办一番,外头大开流水席,饕餮十日,让淮扬城庶民皆来饱尝恩惠,奈何慕容槐说,天子圣驾将至,淮南道官员们跬步不离,随时待着皇命,来的大多会是女眷,无需侈靡,平白落了口实,今年只当作个小庆。
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懈怠,东院的郭氏和妾室们都在虎视眈眈等着她出错,她便越不能落下话柄,为人诟病,没有当家的能力。马不停蹄地亲跑到各处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跑的两脚酸软,又吩咐了尹氏盯着茶水,葛氏去厨房监督,这才抽出空子去看十一。
老爷子过寿,也该让她出来热闹热闹,让贵眷们长长眼,四个小厮抬着坐辇去了探芳院,进门见定柔刚用过了饭,已能下床,玉霙陪在身边说话。
温氏一下悬起心来,面上笑着,“你有心了,替娘多来陪陪她。”说着,眼尾扫了扫旁边的心腹嬷嬷,嬷嬷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示意无碍,一直盯着呢。
她这才走过去拍拍玉霙的肩,说:“你爹爹说来的都会是女眷,我毕竟是妾,不好抢了太太的风光,过会子你和大少奶奶一起去迎客吧,那些贵眷你都认识,你四嫂身子重,静妍毕竟是临嫁女,也不好让她抛头露面,毓娟又小不懂事,说来惭愧,母亲能指望的也就你了。”
玉霙欣然点头,和定柔说了两句,估摸着时间,回了东屋更换衣裳,去唤了慕容贤妻周氏一起,到大门口等着。
她走后温氏的脸色立变,拉住定柔的手:“原不该叫你和她住的这样近,娘跟你说,静妍和毓娟再不好也是和你一处爬出来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玉霙可不一样,跟咱们隔着心呢,你可得防着她,别被算计了,她给你什么东西都莫沾手,尤其吃食和脂粉。”
定柔已知母亲所图,这会子只觉芒刺在背,眼前的母亲所有的好都是筹谋,诚挚有几分?低头闷闷地,甩开母亲的手,慢慢走向卧榻,倚身床柱,道:“这几日姐姐在这里没有害我之心,你多虑了。”
温氏听出了语气的淡漠,心下一恨,知是玉霙耍了手段离间母女,咬咬牙,平心道:“她是我带大的,我自是洞鉴她,面上温顺,心里憋着劲要出人头地,慕容家五房三十八个女儿,虽貌美者多,却皆为蒲柳凡花,唯她闭月之容,沉鱼之貌,贵眷们赞誉她是淮南第一美人,出去应酬,走到哪里都是万千瞩目,一枝独秀这么多年,怎能无端忍受双葩并蒂?凭你分了她的颜色?成了将来前途路上的威胁,我温良意生的孩儿,谁也别想图谋了!”
定柔把头贴在雕花上,沉声道:“我凭什么抢姐姐的风光,姐姐要什么,我断不会与她抢,姐姐明月皎洁,我是烛火之荧,自比不得。”
温氏听懂了这话外之音,急急走过来,扶着女儿的肩:“娘知你心性淡泊,无甚名利之心,但那是在道观,无有万般可逐利,儿啊,现在你身在俗世,这一切就得按着人情世故来。”
生为女人,只有嫁得锦衣郎,攀上金梧玉树,凤冠霞帔加身,才会被人尊着敬着。
那般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如斯美貌,枉顾了岂不可惜?这枝头只栖一个凤凰,多了,就得争就得抢。
定柔无奈地垂下眼睫,唇边一个凄然的笑,冷冷道:“我慕容茜粗俗陋鄙之人,做不了什么凤凰,从来只是凡杨俗柳的野雀,做得小家妻,不为贵胄妾。”
母亲竟是这般不堪的心肠,要她去侍奉姐夫,那个隆兴皇帝天下皆知早已大婚,竟要她去做那卑微的侍妾。
温氏怒气填胸,总有一天会被这傻孩子气死,怎就天生一副木石心肠,偏不开窍,真真气煞人也!指着她:“这话你当着我说便罢了,切勿对着你爹吐露半字,就当行行好,你不食烟火,我们是凡夫俗子,要吃饭穿衣,要体面尊荣,别断了我们娘几个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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