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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廷人称为“圣宫陷落”的这个黄昏,巨大神像断落的脑袋滚地翻躺,犹如仍然在以一双空漠的眼睛俯视众生。殿堂内外糜集越来越多人,服色各异,或立或跪,身影参差错落,一时虽似谁也没动,然而交互对峙之间,除了杀机伺伏,映衬着火把光亮闪耀下一班悄立阶上的披罩亚麻大布之人晦暗难辨的刺紋面孔,更弥漫着说不出的诡谲阴郁之气。
堂前有惊鸟飞临,似受先前的炮声所扰,一时慌乱无措,扇翅急掠,掉下翼羽飘坠而过眼前,引我转眸投望。但见一个披裹亚麻大布之人随手探攫,似连看也不看,晃向空中,抓握飞鸟。那人未瞥一眼,漫不经心的将鸟捏死,抛于阶石之下。
一眨眼间,飞鸟已死,坠在我脚边,我恻然移足之际,有乐不禁吃惊道:“他随手一抓,瞧也不瞧,竟能抓住飞鸟,然后捏死,却扔过来是什么意思?”
“旧时王谢堂前燕,”宗麟在畔低叹道,“飞入寻常百姓家,也还算是不那么坏的归宿。但这只鸟雀飞栖的不是个好去处,改朝换代之际,生在帝王家是最不幸的命运,鸟也不例外。”
说着,伸出手杖,拨弄死鸟翻转,看见指印殷朱,微冒焦烙气息,不觉眉锁更紧。我见宗麟神色有异,不知为何霎似变了。正自暗惑,慈眉善目的披布老者转觑于旁,投眼朝我跟前那位模样年轻的黑巾人瞧来,见他举刀不落,披布老者微哂道:“你有压力,我有压力,大家都有压力,怎么解决?”
那位模样年轻的黑巾人瞧了瞧我,似没勇气正视我含惑的眼眸。
“一刀切,”慈眉善目的披布老者循循善诱的说道,“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快刀斩乱麻,你还犹豫什么?”
其旁一个眼角有斜疤的黑须扈随抬起手上的明晃晃之刀,朝信雄做了个“切”的手势。信雄忙躲到我身后,畏惧道:“不要切我!”见他走避如此慌张,有乐在畔忍不住好笑,调侃道:“宫廷大总管这等位份之高,差不多要顶到天了,如此锦绣前程在望,你不考虑一下?”
“看这情势,你还笑得出来?”长利见数个黑衣人有意无意的靠近他这边,正要退后,却见又有些披布裹身的家伙三三两两的堵在那儿,另还有些披罩麻布的人影聚拢而近,装作若无其事般的先把我们这伙与一众托钵僧隔开,随后又加入数人穿插其间,似要分别将他与信照、宗麟等几人区隔开来。长利拉蚊样家伙到身旁,一起退去信照跟前,转顾周边情势,不安道:“难免要陷入捉对厮杀的局面了。咱们这边真正能打的不多,而且以少敌众,不用估算,吃亏都吃定了。要是你能悄悄溜去那边撞墙,穿闪回去把幸侃拉来帮我们打一架就好了……”
信孝伸茄比了比距离远近,摇头说道:“不行,我们在偌大一个空旷场地中间,已被团团包围在内,他未必有命跑过去,没奔到墙边估计就死定了。”有乐寻思道:“不如你装作撞墙自杀,瞅隙儿扑去撞那尊倒塌的神像,然后穿闪回去多找些高手来救场,不过最好还是别去找幸侃,他走路太慢了……”宗麟皱眉瞅见蚊样家伙被推着不由自主的跌步往前,眼看要撞入披罩灰布的几道人影之间,他抬手去拉那蚊样家伙回来,口中啧然道:“过不去的,你们别害死他。况且,刚才听你们又提幸侃,对那家伙真有那样大的信心?连义久和义弘兄弟都驾驭不住他,凭什么你们就有把握?我听说那胖子脑后有魏延一样的反骨,靠不住!”有乐摇头说道:“别提魏延了。我听信安和信张他们说,这厮似乎是我们家祖先的远房亲戚,不知道是真是假?所谓三国一家亲,也跟我们战国那边差不多,其实很多人都是亲戚,先不说这些了。总之,我也觉得幸侃不靠谱。再说他凭什么来帮咱们打架?而且还是这么大一场群架……”
信孝闻茄说道:“就告诉他说,他仇家宗麟在这里落单了,估计幸侃一听就会急着跑来寻仇。”有乐啧一声,说道:“没想到你有这么坏!既坏又蠢,也不想好了再说。他一来不就直接干掉宗麟了?有我们什么好处?”宗麟冷哼道:“我有那么容易被干掉吗?起码要大战五六百回合以上,直打到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生灵涂炭,也未必能分出高下,除非我又不幸腿脚抽筋,或者痛风的老毛病发作……”众人齐转觑道:“不是吧?你也有这么厉害吗?”有乐失笑道:“别听他扯!真有这么厉害,我们还用找幸侃吗?到底要怎生是好,大家赶快发动‘头脑风暴’,不要光站着等死……”
宗麟抬手杖朝我指了一下,低哼道:“旁边这小帅妞听着你们瞎扯,在那儿乐得嘴跟八万似的,看其眼神儿透着精灵古怪,想是另有主意。何不问她?”我见有乐他们望过来,奈不过纷催,就说:“其实也可以告诉幸侃,说他急着要找的东西在这里,我觉得他会跟着跑来。不过你们真的要拉他来搅局吗?他似乎很不靠谱……”
“对呀,我也认为幸侃不靠谱得很。”有乐转顾道,“然而我们说这些都没用处,无法穿越过这一层一层环围渐密的人丛。四下里情势越来越微妙,大家的心弦都绷得紧紧的,谁一动就会牵发全局,引起全场各路人马掏家伙大动干戈。以我们所处的位置不难判断,料想一打起来,我们先遭殃!”
说着伸脚往旁踏出,瞥觑道:“不信?先试下看……”果然他稍一挪动,四周多人站位又有变化。临近他移步的地方有几个深褐服色的壮汉各以手按向腰间所别之物,惕似欲拔。与此相应,数名托钵家伙也微掀袍袂,移手悄按腰后所插的随身器械,彼此目光觑来觑去,不觉额汗淌颊。眼见各路人马如临大敌,一触即发,有乐惊忙收足移回,咋舌不已的说道:“哇靠,各方随时要揭底牌!看来不少人还都悄藏火器傍身,而我们就在即将驳火的位置中间,如此近距互相对射之下,难免要遭池鱼之殃!”
众皆交相互觑,满怀戒备地前后惕峙,你望我、我看你,此时犬牙交错的形势越来越明显。随着那慈祥老者以眼色所示,又有些服色灰褐之人不声不响的入局,穿行悄至,先移躯把有乐与信照所处方位瞬间区分,旋即晃身将我与有乐他们分隔。
我也看出情势不妙,实在忍不住,就对那位模样年轻的黑巾人说道:“眼下他们逼得我们落单,然而你也落单。因为先前你说过,其实你心里明白,自己早就被他们包围,你也是孤家寡人。”
那位模样年轻的黑巾人闻言瞥向慈祥老者,似受触动心头隐虞,眉头一紧。慈祥老者亦自觉察,看出了些许微妙神色变化,转觑于旁,悄对额头有疤的黑须扈随吩咐道:“这些人留着会教坏咱们陛下,容易带他走上歪路,和拜占庭公主一样留下来是祸害。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额头有疤的黑须扈随点了点头,移目瞧向其畔一个披头散发的紋面之人。
“马放南山谁不想?”慈祥老者负手腰后,自去垂暮映霞之下,仰嗟道,“先前围困此城久拿不下,重臣都打起了退堂鼓,首先兵法上来说‘重兵久屯于坚城之下,兵家大忌。’他们顾虑的也不无道理。仍然是《孙子兵法》的教诲‘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围城战久攻不克,必生变故。早在《孙子兵法》里就说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人人动摇之际,连你也举棋不定,难以决策究竟撤兵还是更加强攻。当时我告诉你,孙子很早之前就说过:‘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最后还是我劝陛下力排众议,终于攻克这座千秋古城。陛下如果厌倦了老臣,我一区区教师,死何足惜?不过你杀我之后,将来围攻别的城池,别忘记再难也没有今时艰难。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
有乐忍不住纳闷道:“你怎么也懂这些呀?”
“这些对于我们并不陌生,”慈祥老者抄握两只手于背后,自在夕照之下,仰天憬然。“五胡亂華十九國,我们先辈也没缺过席。那边曾经兴废的不少朝代,有过我们突厥人的辉煌时候。回想祖先们被赶出中原故土之往事,屡使我伤感落泪,你们不会知道那种背井离乡的心情有多沉痛。庆幸的是,年少时教我厨艺的先生来自西域雄师、万王之王的英雄地,这位怀才不遇的老师,让我学会不少兵家谋略,早就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
长利憨笑道:“他一个厨师,不看菜谱,看上兵法了。”
望着那老者清瘦的身影,那位模样年轻的黑巾人眼中杀机稍显又隐,低垂了目光,涩然道:“老师,你说得对。”
我见其神色有变,心下隐感不妙,听到有乐在后边低叹:“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真是没错。我看他老师早晚要死在其手上,明知君王如虎,为何自古以来这么多聪明人还偏要与虎谋皮呢?究竟是利令智昏,抑或利欲熏心,而致看不清宿命难逃?”
紋面之人从散乱的赤发间隙抬眼。触其凶狠之目,我心头一凛。紋面之人拔出腰插的短柄斧,向我疾步逼近。信照见状,出其不意的撩踢一颗人头过来绊他个踉跄。
信照叫唤一声:“瞅隙儿去找人来帮忙。”披头散发的紋面之人瞥目看见那蚊样家伙被长利推入人丛间隙,趋趄投斧掷去。蚊样家伙连滚带爬,往人多之处急钻没影。飞斧飕至,斫在一个披裹麻布之人肩后,箭筒裂开,坠矢散落袍底。信雄伸头望了一眼,赶快缩回,小声说道:“那个人很矮!”
长利忙推蚊样家伙,催道:“赶快往神像那边溜!”前边那矮家伙转身,甩去破衣,敞露甲胄,挥舞双刀乱劈过来。蚊样之人急趁四周一时混乱,连忙溜向神像后边。那矮家伙挥刀砍翻挡道之人,怒追而去,绕着神像独自转着圈儿。有乐张望道:“那只蚊子呢,他跑去哪儿了?”
“圣宫已被包围,”额头有疤的黑须扈随移目瞧向那个披头散发的紋面之人,冷哼道,“还能溜去哪儿?”
紋面之人又从腰后拔出一支短斧,朝我投斧之际,低眼瞥见脚边那颗人头翻转过来,赫然现出黑须近卫的面容,不免猝吃一惊。掷斧出手稍偏,被我旁边闪身来迎的一人接住。
“福隆,”毛发耷拉之人捧着钵叫唤道,“心无旁骛,先解公主的围要紧!”
有乐纳闷道:“为什么这些托钵之人的名字里都有个‘福’字呀,是新款收集‘福’字的玩法吗?”信孝闻茄说道:“咱们那边也有很多名号里带‘周’的呀。诸如天龙寺首座周悦、义昭的弟弟周暠和周皓、你那个妞儿听说另有一别名叫‘周荣’,还有那谁的妹妹周强,以及泷川雄利的妈妈周涛。另外还有宫里的周仁亲王……先别扯这些了,快看徒手接斧那个金毛小子很帅!”
我身前那个金发蓬乱之人绰斧在握,转觑道:“我在英伦砍了十年柴,还是拿这家伙最趁手。”
一个拿碗的毛发稀拉之人提醒道:“当心有人发弩暗袭!”我投眸瞧见人丛里果然有个灰褐服色的家伙悄抬短弩,刚瞄定金发蓬乱之人,却先挨几箭倒下。有乐蹦着腿避之不迭,啧然转觑道:“你差点射到我‘小底笛’了!”毛发蓬松家伙叼着烟,从有乐胯下收弩,口齿含糊的咕哝道:“已报了一箭之仇。”有乐皱着脸说道:“何止一箭,他刚才射你好几箭。原来他躲在那边,怪不得先前我没看清暗箭从哪个方位朝你的脸射过来……”毛发蓬松家伙拭着脸上溅沾的口水,郁闷道:“拜托!不要把那个‘射’字说得这么刺耳……”有乐伸手指着其耳,说道:“他就是射你的脸了,并且也射你的耳朵。非但刺入里面,还从鼻子那里穿出来……你怎么不死?”
“有的人就是很难死,”毛发稀拉之人伸手拾起掉地的短弩,拿到跟前,抱在怀里,低着头摆弄几下,口中说道,“死比活还难。”
有乐问道:“你那根手指扣的这个地方是什么机关?”毛发稀拉之人拔出手来指给他看,口中说道:“这里是牵机……”弩箭飕一声蹦脱离弦,出乎不意的从下巴贯入,往脑后穿出。毛发稀拉之人骤然倒毙,眼珠凸出。
“世乱思良将,”一片惊呼过后,有乐不禁纳闷道,“这话真是一点都没错。为什么连我也想念幸侃了呢?”
长利憨厚的说道:“你们不觉得幸侃真的很厉害吗?他打众多高手就跟打小孩一样,倘如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这里许多人有火器,”有乐转觑道,“就算他在场也没多少效果。不知道这些家伙哪来的各种随身火器?”
信孝闻着茄子寻思道:“未必只有我们能穿越。搞不好别人也会穿越,倘若果真从我们后边穿过来,更厉害的火器都有……”宗麟在旁低哼道:“那些是改进过多次的手炮。奥斯曼灭拜占廷之际,距离宋元时期已过了三四百年之久,有些巧匠还能把手炮搞得更好。在我们那个时候,能速射的鹰炮改进成为可以连续开火的佛郎机,明朝人称西方的耶稣教徒为佛郎机。明人对葡萄牙和西班牙皆以此称谓,其时土耳其人﹑阿喇伯人以及其他东方民族泛指欧洲人亦用此名称。然而葡萄牙人没能把佛郎机炮做小,燧发鎗时代他们在火器史上走了弯路……”长利憨笑道:“听说你那‘国崩’很厉害,要能把这巨炮抬过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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