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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一米五?服务员?啧啧,月入五万的精英男士是傻子吗?”
“我看呐,这种女的,就是典型的拜金婊!想空手套白狼呢!”
“就是!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些刻薄的词汇——“拜金婊”、“捞女”、“癞蛤蟆”——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我端着水杯站在门口,后背靠在冰冷的玻璃隔断上,没有参与议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缝隙,落在隔了两排工位的一个角落里。
那里坐着一个身影,异常沉默,几乎要缩进宽大的办公椅里。那就是她们议论的中心——李梅。她低着头,一头枯黄稀疏的头发勉强扎了个马尾,露出过于纤细、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她穿着明显过于宽大、颜色暗淡的旧t恤,肩膀瘦削地耸着,正对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然而,在同事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哄笑声浪中,我清晰地看见,她那搁在鼠标上的右手,正极其轻微地、压抑不住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那些刀子般的议论声似乎并没有直接传到她耳中,又或者,她早已在生活的磨砺中习惯了这种无形的鞭挞。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像一个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勉力支撑的沙袋。茶水间里弥漫的咖啡香和刻薄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同事们哄笑够了,各自端着杯子陆续散去。茶水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咖啡机发出单调的嗡鸣。
鬼使神差地,我并没有立刻离开。等到四周彻底无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驱使我,脚步放得极轻,缓缓走到了李梅的工位旁。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察觉。我的目光扫过她略显凌乱的桌面——廉价的塑料水杯,边缘有些磨损;几支廉价的圆珠笔散乱放着;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字迹纤细工整。
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她的座椅脚下。
那里躺着一张被揉成团又似乎被人不甘心地展开过、最终撕扯成几片的纸。碎片散落在椅子腿旁边,像几片被风雨打落的枯叶。其中一块稍大的碎片上,隐约可见打印体的字迹和一个模糊的、盖着红色印章的部分。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办公室空调的冷风似乎骤然增强了,吹得我后颈发凉。我几乎是在一种莫名的直觉牵引下,趁着李梅毫无防备、注意力完全被电脑屏幕吸住(或者只是麻木地发呆)的瞬间,极其快速地蹲下身,指尖微微颤抖地拈起了那几张带着灰尘的碎纸片。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落在灰色地毯上的一方惨淡日光,我屏住呼吸,将几块碎片笨拙地拼凑起来。上面残留的打印字迹带着冰冷的、属于医院报告单特有的格式和术语:
“……患者李梅,女……妊娠终止手术……并发严重宫内感染……导致双侧输卵管梗阻……继发……永久性……”
后面残缺了。但那些刺眼的词汇——“永久性不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诊断日期,赫然是三年前!右下角盖着本市那家以妇产科闻名的三甲医院鲜红的印章,像一个无法愈合的、宣判了死刑的烙印。
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像一把无形的锤子,重重敲在我的神经上。我猛地抬头看向李梅。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对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她削瘦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却又仿佛穿透了那冰冷的液晶面板,落在了某个绝望的、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深渊里。
那一刻,茶水间里那些刻薄的嘲笑——“拜金婊”、“想空手套白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耳边嗡嗡回响。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张被撕碎的诊断书,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某些被她刻意隐藏、却早已腐烂化脓的旧日伤口。那些苛刻到不近人情的相亲条件,那些在旁人眼中荒谬绝伦的要求,瞬间有了一个令人窒息、却又无比清晰的指向——那不是野心,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在试图用冰冷的物质条件,为自己早已破碎的人生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绝望的堤坝。她要求的不是供养,是一种名为“亏欠”的枷锁,一种用金钱来抵押她永远失去的、作为母亲可能性的保险。一种扭曲的、近乎自毁的自我保护。
第二天下午,空气依然沉闷得像浸了水的棉花。我抱着一摞需要分发的文件,穿过格子间之间狭窄的通道。靠近李梅工位那片区域,气氛明显不同寻常地紧绷。几个同事看似在埋头工作,眼角的余光却频频扫向同一个角落——李梅的座位旁,站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衬衫,勾勒出他宽阔结实的肩膀轮廓。他背对着我,站姿挺拔,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我走近了几步,恰好捕捉到他低沉嗓音里压抑不住的、火山即将喷发般的愤怒:
“李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月入五万全上交?五百块零花钱?还得有车有房?”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讥讽的冷笑,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的笑话,“呵…你怎么不干脆写上让我给你摘星星月亮?或者直接写上‘人傻钱多速来’更贴切?”他微微侧过身体,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绷着。
李梅坐在椅子上,头颅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像一株暴露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草,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碾碎成泥。她的沉默,似乎更加激起了男人的怒火。
“说话啊!”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安静的办公区炸响,惊得好几个假装忙碌的脑袋都抬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手臂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挥起!目标却不是李梅——
“砰啷——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
那只摆在李梅桌面边缘的、廉价的玻璃水杯,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玻璃碎片和冰凉的清水瞬间炸开,飞溅得到处都是,沾湿了李梅旧球鞋的鞋面和一小片裤脚。她猛地一缩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紧接着,男人压抑到极点、充满鄙夷和羞辱的咆哮彻底爆发出来,如同失控的野兽:
“拜金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鬼样子!一米五的残废!端盘子的料!还想攀高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呸!”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捅向那个已经缩成一团、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女人。整个办公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玻璃碎片偶尔细微的震动声。
我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那个男人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眉峰凌厉;鼻梁很高,带着一种固执的线条;紧抿的嘴角因为愤怒而向下撇着,形成两道深刻的、充满戾气的法令纹……这张脸!这张脸!!
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冰冷地洒下来,清晰地勾勒出他五官的每一寸轮廓——那浓眉,那高挺固执的鼻梁,那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却依旧熟悉的唇形和下颌线条……三年!整整三年!那个在玫瑰庄园红毯上,掀起面粉风暴、沉默而决绝地将林薇从虚假婚姻中“泼醒”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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