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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林海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担忧,“小心……烫……”
“爸爸没事!”囡囡清脆地应着,跳下凳子,又拿起爸爸每日清晨必须服用的、治疗神经痛和肌肉痉挛的药瓶,按照记忆里医生的叮嘱,倒出几粒不同颜色的小药片在手心。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半杯温水和药片,送到床边。
林海靠在床头,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忙碌。囡囡踩上板凳,双手拿起锅盖,试图把煮好的面条捞出来,滚烫的蒸汽扑到她脸上,她小小的眉头皱了一下,却一声不吭。林海的心揪紧了,每一次看到女儿站在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灶台前,他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来,爸爸,吃药。”囡囡端着水杯凑到他唇边。林海低下头,就着女儿的小手,喝了一口水,用颤抖的嘴唇含住药片,艰难地吞咽下去。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带不动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巨石。
“面……面好了哦!”囡囡又端来一碗面条,最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蛋清有些散开,边缘带着点焦糊,但蛋黄刚好凝固。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筷子面条,呼呼地吹着气,确认不那么烫了,才踮起脚尖,把面条喂到爸爸嘴边。面条的咸香热气模糊了林海的眼睛。
囡囡熟练地用小小的保温桶装好另一碗面,盖紧盖子,放进旁边一个洗得泛白的帆布包里。那是林海卖字时用来装东西的包。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用塑料袋仔细包裹好的书法作品,每一幅都卷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用橡皮筋系着。
“爸爸,都准备好了!”囡囡背上那个对她来说实在过大的帆布包,沉甸甸的包压得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后仰。她仰起脸,朝林海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清晨熹微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我们出发吧!”
林海心中百感交集,喉咙发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回给女儿一个同样努力明朗的笑容:“好……出发!”
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灰蓝色的天幕低垂,路灯还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寒气凛冽,呵气成霜。街角,林海和囡囡占据了一小块逼仄的位置。一张简易的折叠桌靠着冰冷的墙壁支开,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几幅卷好的书法作品小心地摊开一角,露出遒劲有力的笔墨——“天道酬勤”、“厚德载物”、“家和万事兴”……字如其人,每一笔都带着一种筋骨嶙峋、从绝境中挣脱而出的磅礴生命力。
林海坐在一张特意改造过的矮凳上,腰部挺得笔直如松,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尊严。他没有双臂,只能依靠后背和腰部的力量维持平衡。囡囡则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小小的身影里蕴藏着惊人的韧劲和活力。
她动作麻利地将沉重的折叠凳从三轮车上搬下,稳稳地摆好。又从帆布大包里取出保温桶,拧开盖子,里面是温热的粥。她用小勺子舀起一勺,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吹凉,送到父亲唇边。林海微微低头,含住那勺温热的粥,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对女儿无尽的怜惜。
“爸爸,喝水。”囡囡又递上拧开盖子的水壶。林海就着女儿的手喝了几口,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囡囡忙完这些,便立刻转身,像个小卫士一样守在摊位前。她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匆匆走过的行人,努力捕捉着每一个可能停留的目光。一张小脸被初冬清晨的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小苹果。
“叔叔阿姨,看看我爸爸写的字吧?”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穿透清晨稀薄寒冷的空气,充满期待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很漂亮很用心的!”她的小手指向摊开的字幅,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作品的骄傲,以及对路人的恳求。那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像最柔软的针,无声地刺入人心。
行人匆匆。有人目光掠过,带着一丝好奇或讶异,脚步却并未停顿。有人远远瞥见林海空荡的袖管和坐在矮凳上的怪异姿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不适,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绕开。也有人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一会儿那些带着独特筋骨的字迹,赞叹一句“不容易”、“字很有风骨”,然后掏出钱包买上一幅。
每当有人停下询问,囡囡的眼睛立刻亮得像落入了星星。她会立刻踮起脚,小手努力地、稳稳地扶住被询问的卷轴两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好让客人能看得更清楚。她的声音会带上雀跃:“这幅是‘宁静致远’,爸爸说写字的时候心里要安静……这幅是‘自强不息’……”她认真地复述着父亲平日教她的话,稚嫩的童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熨帖。
临近中午,太阳终于拨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暖意。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步履却依旧匆忙。囡囡小小的身影在摊位前忙碌,帮一个买字的阿姨仔细卷好选中的字幅。林海坐在矮凳上,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习惯性地投向街角的转角处。
那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个身影,像一道幽灵,一个苍白单薄的剪影,突兀地嵌在街角杂乱的背景里——油腻早餐摊腾起的热气,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行人裹紧外套步履匆匆带来的流动感。她穿着件洗得发灰、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风衣,过于宽大,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她整个人吹散架。长发散乱地贴在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脸颊两侧,发梢枯黄,毫无光泽。面色是一种病态的青灰,嘴唇干裂发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像一截枯朽的木桩钉在人来人往的喧嚣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的目光,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深井,却又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饥渴,越过攒动的人头,固执地黏在不远处那个小小的摊位上——黏在矮凳上那个挺直如松、空荡袖管静静垂落的男人身上,黏在那个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将一幅卷好的字轴递给顾客的小小身影上。
时间在她周围仿佛凝固了。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以至于身体都僵硬得不自然。阳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恰好落在她的侧脸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舞台中央冰冷的追光灯,无情地照亮了她深陷的眼窝,颧骨嶙峋的轮廓,以及那层附着在皮肤上的、挥之不去的衰败气息。那是一种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前的灰白。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混乱地交织着。有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巨大悲伤,沉甸甸地压在眼底;有浓稠得化不开的愧疚,让她每一次与那个小小身影的目光无意中相接(尽管对方根本没有看到她)时,身体都细微地瑟缩一下;更有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近乎本能的渴望——渴望靠近,渴望触碰,渴望将那小小的身体狠狠拥入怀中,嗅一嗅那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奶香。这份渴望像汹涌的暗流在她死水般的面容下翻滚挣扎,却在每一次起伏后,被她眼中骤然升起的、刻意为之的冰冷与麻木强行摁灭。那冰冷的伪装如同最坚硬的盔甲,覆盖在摇摇欲坠的灵魂之上,带着一种自毁式的决绝。
她看得太久,太用力了。身体早已被病痛掏空,仅凭着一股说不清的执念支撑到此地。这份专注带来的心神剧震,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视野瞬间被闪烁的黑点覆盖,天地颠倒旋转。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旁边的灯柱,可身体早已失去了协调的能力。
“呃……”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溢出齿缝。
紧接着,那个单薄如纸片的身影猛地一晃,像被无形重锤击中。她先是向前踉跄了一小步,试图稳住重心,动作笨拙得如同提线木偶。然而徒劳。下一秒,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布袋,毫无缓冲地、重重地向前扑倒下去!
“噗——”沉闷的撞击声被街市的嘈杂瞬间吞没。
她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脸贴着地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那件宽大的旧风衣像破败的羽翼摊开在身下,更衬得她渺小而脆弱。灰尘沾染上她灰白的脸颊和散乱的发丝。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呼救,只有摔倒时那沉闷的一声响,宣告着这具残破躯壳的彻底崩溃。
在她扑倒的瞬间,一个不大的、磨损严重的旧帆布小包从她无力的手中脱落,滚落在一旁。包口松开了,几样零碎的东西散落出来——一个透明的药瓶滚了几圈停在路边,里面的白色药片清晰可见;一个皱巴巴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皮夹滑了出来;而最刺眼的,是一张折叠起来、已经被摸得发软的白纸,此刻正好摊开了一角。
那张纸被风吹动,微微掀开。阳光下,纸页顶端印着的医院名称和红十字标志清晰可辨。而下方姓名栏,赫然是“田颖”。紧跟着的,是几行打印的黑色诊断结论,其中几个字眼在明晃晃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了空气:
初步诊断:恶性肿瘤颅内转移(晚期)
生存期评估:3-6个月(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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