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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那束捧花会砸在司仪脸上,我绝不会伸手去接。
张瀚宇当初跪着向我爸保证:“爸,我会让您亲手牵鸽鸽走红毯。”
如今婚礼现场,他母亲却拦住轮椅:“亲家公还是别上台了,影响形象。”
我哀求地看着张瀚宇,他却避开我的眼睛:“田鸽,妈是为我们好。”
镜子里盛装的我忽然变得极其陌生。
我端起桌上半杯红酒,兜头浇下,抓起婚纱狠狠抹过脸颊。
“这婚我不结了!我只要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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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指尖飞出的捧花,那道缀满珠光白玫瑰的优美弧线,最终竟狠狠砸在了司仪那张错愕的脸上。花瓣骤然炸裂开来,像一场沉默却狼狈不堪的微型雪崩。
荒谬感迟一步袭来。如果早知道这束代表幸福的捧花会如此收场,我田鸽,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几分钟前,微笑着将它高高抛向身后那片祝福的人群。
就在那场滑稽的意外发生前,一切都还完美如同童话表面最为璀璨的薄脆糖衣。巨大的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千万点炫目的寒光,像漫天悬浮的冰冷钻石,落在满厅宾客们华丽的衣饰上,落在堆叠如塔般精致的香槟杯上。空气里充斥着高级香水、昂贵雪茄和食物精心烹制的香气,浓稠得几乎凝固了时间。我穿着价值不菲的重工刺绣主纱,裙摆仿佛汇聚了整个银河系的星光,沉重地拖曳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完美得如同一副精心烧制的薄瓷面具。站在璀璨的灯光下,我几乎要相信这虚幻的幸福触手可及。
隔着几步之遥,我的父亲坐在轮椅上,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套崭新的藏青色西服,将他枯瘦的身体包裹得格外突兀,像挂在空荡荡的衣架上。他一只手不受控制地微微蜷曲着搁在腿上,另一只有些力气的手,正徒劳地试图抚平西裤膝盖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褶皱。他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几乎接近卑微的欢喜,像个生怕给女儿添一点麻烦的孩子。这眼神,像一根极细极韧的钢丝,刹那间勒紧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窒息的痛楚。
几个月前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张瀚宇,那个此刻正站在我身边、西装革履的男人,曾经也穿着笔挺的衬衫,单膝跪在我家那间光线暗淡、弥漫着陈旧药味的小客厅里。他仰望着我父亲那张因中风而明显僵硬、表情难以自控的脸,眼神灼灼,声音清晰郑重地穿透了那份令人不适的寂静:
“爸,您放心,”他伸出手,紧紧抓住父亲那只唯一还能艰难抬起的、布满褶皱的手,“婚礼那天,我一定让您亲手牵着鸽鸽走上红毯。让她漂漂亮亮地嫁给我!您一定得在台上,在那儿看着我们。”
父亲那只颤抖的手,被他用力握着,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微微颤动。父亲似乎想点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然而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却第一次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一种被郑重承诺、被纳入盛大仪式的光彩。那道光,纯粹得让人心颤。
如今,那灼灼的保证言犹在耳,像一句刻在心上的铭文。此刻,我侧过头,目光落在我父亲身上。那束专门为他定制的捧花,正稳稳地、带着微微颤抖躺在他的膝盖上。暗红的丝绒缎带缠绕着花茎,衬着他布满老人斑、关节变形的手指——那是昨夜,他固执地用他那唯一还能较为灵活控制的三根手指,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如何牢牢抓住花束,如何在最完美的时机递到我手中的样子。
时间到了。
司仪那经过专业训练、富含磁性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煽情,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响彻整个宴会厅:“……此刻,让我们屏息以待,请新娘的父亲,牵着女儿的手,走过这人生最重要的一段……”
刹那间,所有的灯光似乎都聚焦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莫名擂动的不安鼓点,推动父亲的轮椅,准备顺着那条特意为轮椅铺设的、带有轻微坡度的窄窄通道,走向前方那个光芒四射的中心舞台。一步,两步……
就在我们即将触碰到红毯边缘的时候,一道身影突兀地闯入了这片光线。我的婆婆,张瀚宇的母亲,身着一件剪裁完美、价格不菲的深紫色礼服,像一堵无声却密不透风的墙,精准地拦截在我们面前。
她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却丝毫没有抵达眼底。那笑容甚至没有向我倾斜半分,而是径直投向了我轮椅上的父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靶心:
“亲家公,”她微微倾身,姿态优雅得像在社交场合俯视一株不合时宜的植物,“您看,这上台……确实不太方便。孩子大喜的日子,还是图个顺遂圆满。宾客们都在看着呢,您这样子,影响整体形象,也影响鸽鸽的心情不是?”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父亲那只搁在轮椅上、难以控制的蜷曲的手,又掠过他腿上那束精心准备的捧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痕的嫌恶。
那嫌恶并未刻意遮掩,像一滴不慎溅落在昂贵丝绸上的污渍,清晰可见。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水晶杯碰撞的轻响、宾客低低的谈笑、背景乐队流淌的抒情旋律——统统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甚至能捕捉到轮椅轻微晃动的细微声响,好像父亲全身都在难以遏制地颤抖。
我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溺水者寻找浮木,投向身边的张瀚宇。我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明远……你说过的……”
张瀚宇挺拔的身躯似乎僵了一下。他的目光像受惊的飞鸟,仓皇地掠过我充满哀求的脸,掠过轮椅上父亲瞬间黯淡下去、仿佛所有光芒都被抽走的眼眸,最终,飞快地落在他母亲威严冷峭的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他便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垂下眼皮,紧紧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尖。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次,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飘忽不定,声音干涩紧绷得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田鸽,”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别任性……妈……妈她也是为我们好。大局为重,这么多人看着,闹僵了……对谁都不好看。”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飞快地补充道,“爸……爸在台下看着也一样,心意到了就好,对不对?”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将我冻结。我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什么“为我们好”?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几个月前那个跪在狭小客厅里、信誓旦旦的男人,和此刻这个眼神闪烁、唯唯诺诺的身影,在我眼前剧烈地扭曲、撕裂……最终碎成了一地难以拼凑的残渣。一股混杂着背叛、屈辱和荒谬的巨大洪流,蛮横地冲垮了我勉力维持的所有堤坝。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向后推了一步,踉跄着站稳,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几步之外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盛装的女人。雪白的头纱下,是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脸。粉底完美无瑕,掩盖了所有瑕疵;眼线勾勒出妩媚的轮廓;唇膏是娇嫩欲滴的玫瑰色。华美的婚纱层层叠叠,缀满了细碎的珠片和水晶,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令人晕眩的浮华光芒。
这是我吗?田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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